网海寻贝 (1) 仙山与大师  
网海寻贝 (1) 仙山与大师

聂尔


 

 





几年前,有学者写文章,推论我家乡附近的陵川棋子山为中国围棋发源地。此论一
发,颇有一些围棋爱好者前往棋子山寻根问祖。我虽然学围棋稍晚,当时也已经是
一个合格的棋迷,可我对棋子山只是神往而已,未曾有机会深入仙山之中。 我更多
地为黑白之道所困惑,我像大部分业余爱好者一样,终日沉溺于其中而 不知究竟。
端坐枰前,快速置子,从而时光易逝,烦恼渐消,这就是围棋之于我, 我之于围棋。
 此外无他。但我也从此领会到,古老的烂柯传说所喻示的"山中方一 日,世上已
千年",也许并非虚妄。我觉得此中道理有二:第一,棋局之漫长恰如 千年人世;
第二,人可以从黑白棋局超越人世而走入永恒的仙界。我觉得,古代的 棋手一定有
大智慧,他们深知人世间的苦难,以黑白棋局以之对抗。 

被认为是围棋发源地的棋子山离我的居住地只有几十公里,可我内心里并不相信仙
山只在咫尺之遥,更不相信乘坐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快速行驶,是进入仙山的恰当方
式。所以我迟迟未往。 

但十多天以前,我不得不因公务前去棋子山考察。以所谓的公务比之古代智者的隐
居,给我以羞惭之感。我一路上的别扭心情,使我不知如何面对三千年前隐居在这
里的商末贵族箕子,他在这里仰天观象,布黑白棋子以法阴阳。而我们的公务显得
多么无聊呵。 

当我和一位政府官员一位律师一起行驶在棋子山的群峰之间时,我震惊了。寂静的
群山给我以警示,使我内心的愧疚在无边的苍绿之间,隐隐发作。我强烈地意识到
这是一次非法的侵入。这和我四年前登上历山主峰舜王坪一样,我被无言的大美而
刺痛。我深知自己不配领受如此之美。正如老话所说,我有何德何能?然而我的朋
友们和我有所不同,政府官员始终专注于我们此行的任务,律师的传呼机一而再地
紧急呼叫他被明确地告知,山中不许久留。我突然想到,无论律师也好,无论我这
样的不知为何物的人也好,我们都只不过是一些被指派的角色。我到底为 何种角色,
这要由律师来判定;而我也能清楚地看到,律师们是现代天堂的守门人,他们以他
们严密的重重把守,拒绝任何人的进入。 

此刻的律师即对山中苍绿毫无所感,他困扰于现实世界的法律纠纷,苍茫大山于他
何有?我同时也意识到,律师正是我的又一个自我,他是我内心的阴影,是对大自
然的逃避、恐惧和隔膜。他提醒我,我并非像我在言词之间所表示的那样,倾心于
做自然之子。因为我在有一点上并不是完全无知的,那就是现代文明对大自然之美
的认识,是建立在人与自然的对立而不是人与自然的融合这样一个基础之上。所谓
的天人合一,那属于我们民族的文化理想,正在或已经成为逐渐消泯的弱势文化。
 

围棋正是属于我们民族的文化之一。在我看来,围棋也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的
异化。吴清源时代的自然奔放被李昌镐的精细计算所取代,胜负成为惟一的决定性
因素。如果说,吴清源一代面对残酷的胜负顽强地表现了人的精神,人的独立和人
的愿望;而今天以李昌镐为代表的新一代棋手则甘心为胜负所同化。一方面,李昌
镐以机器般的精确战胜着他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另一方面,他最后也将被更为
精确的机器所战胜,正像"深蓝"最终战胜卡斯帕罗夫一样。我不禁想到,在电子时
代的今天,人类何为?围棋何为?棋手何为? 

我一边在棋子山里行驶,一边作着上述无用的沉思,同时我看到山中的寂静正在被
大兴土木之声打破。商业文化无处不在的渗透试图将所有一切变为喜剧,这正是发
生在我的眼前而我却不知该作何感想的事情。陵川县政府决定开发棋子山的旅游资
源。我们此行即是帮助县政府筹划接待国家围棋队总教练聂卫平九段和中国棋院院
长陈祖德九段前来参观考察。我意识到所有的价值都成为商业意义。面对这些我的
心中是不愉快的。但我将第一次有机会面对面地与大师们在棋盘上直接交流,这也
使我有一丝欣慰之感。同时我想到,当代大师们将面见仙山,面见三千年围棋文化
的浩瀚时空,这本身也构成一道现代的风景线吧。 

聂卫平终于要抵达的那天中午,我也混在欢迎的人群之中。先是鼓乐喧天,然后满
街响起"欢迎聂棋圣"的喊声,这时聂卫平及其陪同人员出现在宾馆大门口。他身着
一套皱皱巴巴的西装,走在他们一行的最前面,快步穿过人群形成的甬道,脸上满
是倦容,无可奈何地回答着人们的欢呼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我所崇敬的伟大
棋手。这是我第一次不通过电视目睹他本人。我的第一感却并非肃然起敬,我觉得
这个人非常令人同情,这么多不了解他的人包围着他,冲着他喊叫,他一定没有丝
毫的骄傲和自豪之感,因为他知道绝不会有这么多的人懂得围棋,更没有几个人能
够领略他棋盘上大半生的戎马生涯,况且他这个著名的球迷一定在这一天的凌晨收
看了世界杯决赛,然后又是一个上午的车马劳顿,他的疲惫可想而知。 

一个棋手如果不在棋盘上与人相见,他就只是一个平凡的可伶的人,像所有我们这
些平常的人一样。聂卫平从我眼前走过的那几秒钟,我仿佛看到了这个人的像我一
样的疲惫,厌倦,无聊和空虚之感。我目送他进入宾馆楼内,心中感到一阵释然,
好像总算结束了一个难堪的局面。 

午饭过后,他在人们簇拥之下登上棋子山的各个景点,按照事先的安排说话,题字,
签名,做大盘表演,等等。我没有去,我躺在宾馆的房间里睡觉,我在睡梦 中为他
担心,想象着他会因为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容忍或者不能容忍商业活动 中的种
种事项。 但是,下午一切顺利。棋子山归来的人们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没有听到人
们说 起什么意外的事情。使我感到意外的事情发生在晚上的活动中。晚上的活动主
要有两项,一是聂的签名活动,二是他一对十的多面打。我拿了两张首日封,想要
得到他的签名,但是 我看到有人拿了几百张首日封请他签,他仿佛被奴役一般,苦
着脸,飞快地,机械 而无力地划动着手臂。签名终于结束后,多面打开始了。我是
与他对阵的十分之一。我在事先得到忠告,必须摆四个字。其实我出于对他的崇敬,
早已决定将要摆四个子。当我看到我 认识的一个小伙子摆了三个子的时候,我想到,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再不会像我这样 地崇敬任何人。我不知道这样的年轻人是否会比
我们更为强大,但我知道,假如有 一天他们真的强大起来了,他们所得到的肯定不
会是被人崇敬,他们至多是被人承 认而已。 

我的这盘棋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战斗。我犯了两次大错,但因为让四子的威力实在
太大,在接近小官子阶段,我优势仍然非常明显。我小心翼翼地维持棋局安全运转。
 聂九段从一开始到最后收官,没有在任何地方无理用强,这正是"行于所当行, 
止于所不可不止"。这是对棋盘上自然法则的尊重,这是棋道尊严的体现,即使是
对如我之类的无名业余棋手,即使在厌倦和疲劳之中,仍然不能玷污棋道的尊严。
这就是我从这盘棋上所学到的。 

我觉得这个道理适用于更为广泛的人生。当然,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为什么执迷
于围棋,为什么执迷于书本和文学,那是因为我要寻求更高的原则,高于生活的原
则。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棋局尚未完全结束,却有人宣布比赛中止。我顿时陷入惊愕之
中。我的耳边响起一片暴力的喊叫声,要警察把所有的人赶出会议室,要棋手们立
刻把棋子收起。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如此暴力。这时有人在背后拉我,原来是
电视台的记者在一片混乱之中要我谈谈与"棋圣"对局是否感到荣幸。我想要告诉她,
我对这一 点没有感到荣幸,我所感到荣幸的是,有人居然能够对围棋容忍了两个小
时之久, 虽然现在终于不再容忍。 

现在设想,如果那位记者不是问我是否感到荣幸,如果她问我在比赛被迫中止后,
正坐在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休息的那个人是何等样的棋士,我一定有话可说。我会
告诉她,那个正在椅子上坐着的满脸倦容沉默不语的人,这是一位能够在棋盘上体
现自己美的理想的棋士,他在棋盘上表现了悲壮之美,这是一种最高的美,相当于
文学中的悲剧之美。能够在棋盘上实现美的棋士,在我看来二十世纪以来只有寥寥
可数的几位,他们是木谷实,大竹英雄,武宫正树和眼前的聂卫平等。其中,大竹
英雄属于日本所特有的纯净之美,可以比之日本俳句的结实,小巧和韵味;武宫正
树是浪漫主义的骑士,是欧洲文化浸染日本的结果,带有教堂建筑的某些根本特征;
木谷实与聂卫平棋风相距甚远,在美学理想上却最为接近,他们在棋盘上实现了悲
壮之美。 

必须说一说为什么上述名单中没有吴清源,这是因为吴清源是进入仙界的人,而仙
界并无美丑之分。吴清源从十四岁到日本,毕生接受日本文化的教育,但他却是最
富于中国文化特征的人,他属于南华真经的传人。这盘棋在喧嚣的混乱之中结束了。
 

我应付完记者的提问,回头四望已经不见了聂卫平。 

三天之后我们又迎来了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九段。那天下午,我觉得恐怕短时间内
不会再来此地,我于是重登棋子山,以便最后一次呼吸山中清凉的气息,以便最后
一次登高望远,看一看我到底还能望见什么。几十辆小轿车排成长蛇阵向山中长驱
直入。一路上彩旗飘扬,岗哨林立。到得山中,触目所见,更是热闹非凡。附近村
庄的农民都赶来看热闹。我看见人们从对面山梁上走来,后来又翻过那山梁回去。
 

这些棋子山上的居民,不知他们如何看待自己居住的这座大山。他们的贫穷是显而
易见的。更加显而易见的是,这些贫穷的人们将不可能靠吸纳山中的灵仙之气而致
富。可能将来有一天,外来的旅游者会给他们带来信息和财富,造成他们新的困惑
和向往。也可能不会这样。这都是不容易判断的事情。当天晚上我又参加了陈九段
一对四的让三子指导棋。因为捡了陈九段的两个漏招,使得本来我稍差的局面成为
我稍好的细棋。这使陈九段对我有了印象。第二天送别的时候,他还笑着反复提起
此事。他为此事笑个不停。但我知道陈九段是儒雅之人,我那棋盘的小招数不值一
哂 

我现在坐在我的书房里,回想那几天棋盘内外发生的事情,觉得印象已经变淡,也
没有什么高论可以总结。此次活动前,我曾拟联一副曰:箕子观天象,围棋大蕴藏。
现在想来,还是老话所说棋乃小道,更为确实一些,也未可知。

 

 

 

 




首页HOME目录